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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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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沈時因匆匆忙忙地提著袋子上樓,把蛋糕放在了自己辦公室的小冰箱裏,再返回會議室時在場的人都很安靜。

沈時因自認沒有耽誤太久,但氣氛卻是實打實的有些微妙。

她滿腹疑惑地坐下,餘光看見穿著淺色襯衣的鐘琂將兩側衣袖都挽了起來,他的手掌寬大,指節修長,凸起的青筋從手背一路蜿蜒到小臂,像是在隱隱鼓噪跳動。

劉周平作為項目的負責人,手底下的人是他的精兵強將,鐘琂又是尊來救場的大佛,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自認有義務將這兩方人馬團結起來。大概是為了緩和氣氛,劉周平對著沈時因豎起大拇指說:“男朋友挺帥啊。”

沈時因身形一僵,感受到許多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沈時因平時從不說自己的私事,因此大家多少都對她的感情生活有那麽一點好奇。

在這個當口,沈時因選擇了實話實說:“他暫時還不是我的男朋友。”

“暫時”兩個字能給人的遐想很多,今天還不是,明天大概就會是了。

趙雲萱一臉了然:“那就是追求者了。”

不過是一個無傷大雅的插曲,沒有人太放在心上。稍作休息之後,下午的會議繼續進行。主要討論的點還是集中在圍護結構究竟是用工法樁還是地下連續墻。

老城區的地下管道大多年久失修,問題一大堆,不僅要與新的獨立艙結合,更是要給歷史遺留問題做修覆處理。龐大繁雜的交通問題讓人壓力很大,從結構力學討論到如何能不影響市民出行,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去。

每個人心裏都憋著一股勁,想在大型項目裏嶄露頭角。因此鐘琂反而變成了第一個表示要結束會議的人,即使他看起來依舊神采奕奕。

“時間不早了,今天就先這樣吧。”鐘琂一向要求高,但絕不是會壓榨員工下班時間的那種上司。他把沈時因給他的圖紙都按照順序收起來,看樣子是打算晚上回家再研究。

沈時因跟著人流一起走出會議室。她抱著電腦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趙雲萱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你把你做的會議紀要給我發一份,特別是那些需要改動和再商議的地方。”

沈時因坐到辦公桌後面,她給電腦插上充電器,打開內網。文件太大,傳輸得有些慢,沈時因托著臉,疲憊感這時候冒出了頭。一想到還要再轉三班地鐵才能到家,她頓時感覺急需補充一些能量。

沈時因從冰箱裏拿出芋泥蛋糕,問坐在對面的趙雲萱:“要吃點嗎?”

趙雲萱從電腦屏幕前分神,笑著說:“行啊。”

事實證明腦力勞動對體力的消耗也是很巨大的,相對而坐的兩人各自拿著一個叉子,一言不發地將各自面前的蛋糕都吃出了一個大坑。

趙雲萱看著沈時因,忽然有感而發:“我也有個女兒,今年十歲。如果她以後能長成你這樣,那我應該會很放心。”

沈時因滿腦子都還是彎矩和配筋,她有些轉不過來彎似的怔楞片刻,隨即笑道:“趙工的女兒肯定會比我強。”

趙雲萱將一塊蛋糕放進嘴裏,若有所思地說:“不過我的女兒如果要去非洲那樣的地方工作三年,我大概還是會心疼的。特別是今天和鐘琂共事過以後,我才深刻體會到你有多不容易,那樣惡劣的工作環境,那樣時刻繃緊的工作強度,一般人可做不下來。”

沈時因都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實也還好。能學到很多東西,也有快樂的時候。”

“是麽,”趙雲萱放下叉子,好奇地問:“你在非洲都具體做了些什麽?”

沈時因也停下手裏動作,像是陷入了某些回憶:“剛開始參與修建了好幾座信號塔,後來主要是修橋。”

“什麽橋?”

“長度二十千米,橫向八車道的斜拉橋。上百個橋墩,內置輕鋼龍骨,基礎結構是鋼筋混凝土。”沈時因竭力想描述出這座橋的特別之處,但說到最後,她恍然發現這座橋其實與別的橋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區別。是她自作主張要為它賦予太多別樣的意義,因為它不僅連接了兩片大陸、兩個處在不同大洲的國家,還連接了她和鐘琂。

趙雲萱似乎也不覺得一座斜拉橋有什麽了不起,她緊接著問:“那非洲是不是也特別美,你去看動物大遷徙了嗎?”

“看了。”沈時因垂下臉,不知想起了什麽,輕笑道:“我看了動物遷徙,也親眼目睹了天河之渡,住在野奢酒店感受過長頸鹿叫早,在乞力馬紮羅的山腳下露營,看過漫天的繁星和赤道雪,還見到了全世界最美的草原和日落。”

落地窗外的閃爍燈光和電腦屏幕上不斷晃動的文件傳輸數字都如浮光掠影一般快速移過,那些明明滅滅的光影落在沈時因的臉上,就像那些早已烙印在她心頭的回憶。

沈時因聽見自己說:“現在想來,我在非洲完全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正是那些波瀾壯闊、恢宏盛大的場景讓沈時因真切地認識到自己的渺小。在大自然面前,人類微不足道,那些快樂和痛苦也同樣短暫易逝,這成為了她此後每一次逃離困境時的出口。哪怕是要離開那個曾經以為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那樣一個艱苦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蠻荒之地,沈時因驚訝地發現回想起所有與非洲的相關,竟然全都是美好。

趙雲萱仿佛也沈浸在了沈時因所構建的美好畫卷裏,她感慨道:“看來我們都是被想象嚇退了,真的邁出第一步就會發現其實沒有那麽糟。現在想想能在年輕的時候有這樣一段人生經歷也不錯。”

對於未知的恐懼當然每個人都會有,沈時因說:“去之前我也無數次懷疑過這個決定是不是正確,身邊的人也都勸我別去。隨手一搜非洲相關的詞條,第一個出現的就是瘧疾,我甚至在踏上飛機的前一刻還在想要不要幹脆別去了。”

更別提還有跟外婆沒完沒了的爭吵。原本相依為命的祖孫倆第一次爆發大規模的爭吵,沈外婆氣得用拐杖指著沈時因的鼻子說:“我看你是長大了,翅膀硬了,外婆的話也不聽。去那麽遠那麽亂的地方,你要是死在外面了我連你最後一面都見不著!”

沈時因自己也害怕,但面對外婆偏要擺出一副堅定不移的模樣:“我再也不要經歷一次您生病住院,我只能拿出兩萬塊錢的窘境!我就是要出去掙大錢,我靠自己的本事賺錢,就是死了也是為國捐軀。”

這對祖孫倆的相處模式相當奇怪,互相都不避諱將“死”字掛在嘴邊,反正都已經經歷過至親的離去,那些曾經以為活不下去的日子也都熬過來了,那就沒什麽好避諱的。

沈外婆直言不諱道:“我現在這歲數能活幾年算幾年,要死就直接死去,才不平白給醫院送錢。”

沈時因氣得咬牙:“好多同事都在提前恭喜我升遷,就你這個老古董還想不明白!”

“那既然這麽好,他們怎麽不去?”

“你以為想去就能去的嗎,你孫女我能力強才會被選上!”沈時因索性摔門而去。她忿忿地往前走,心裏明知道外婆總會有老去的一天,可這一天真的到了,她卻一點都不想面對。

她還沒有強大到能夠給外婆提供最好的生活,然而外婆已經在近幾年查出了不少小毛病,腿腳也一天不如一天靈便。沈時因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惶恐,她必須要趁外婆還在的時候盡可能多地掙錢,這樣才能在危機發生的時刻盡可能地延續外婆的生命。

當代社會,錢能買到最好的醫療,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時間仿佛在推著沈時因走,她知道自己必須要走出這一步。

同樣激烈的爭吵大概還發生過兩三次,每一次沈時因都心意已決。隨著出國的時間越來越近,沈外婆卻忽然有一天想通了,長輩總是拗不過小輩的,她不再做無謂的阻攔,而是開始給沈時因做起了出國的準備。

沈時因也不知道還沒學會上網的外婆從哪裏得知了非洲蚊蟲多,她買來許多輕薄布料,拿出落了灰的縫紉機,親手給沈時因縫制了好幾件棉麻長袖上衣。還手織了兩套厚實的蚊帳,密實程度足以抵擋世界上最驍勇的蚊子。

沈時因也沒閑著,辦理護照、提前打黃熱病疫苗和瘧疾針、買好英標轉換插頭、換了異國現金、查好當地天氣收拾行李。

沈時因就這樣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推上飛機,旁邊坐的是陌生的黑皮膚臉孔,耳邊傳來嘰哩哇啦的奇異強調。沈時因幾乎沒在飛機上合眼,她的頭抵在舷窗旁,望著碧空如洗的天際,知道自己是在跨越印度洋。她沒有退路地要奔赴去地球的另一端,哪怕在此之前她還沒有獨自出過遠門。

沈時因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哭過,但長時間的高度緊張讓她的眼睛酸脹難忍,下飛機後又是新的恐懼感襲來。看著機場指示牌上的陌生文字,即便早已做過萬全準備,沈時因依然繃著那根弦,時刻不敢松神。

看見同胞的那一刻沈時因總算舒出一口氣,她沒什麽力氣地拖著行李箱走近,看著那個舉著自己名字的中年男人說:“我就是沈時因。”

“沈工您好。我是這邊基地的負責人,張士明。”

沈時因伸出手和他握住:“張工您好,以後還請多關照。”

簡短的確認身份之後,沈時因跟著張士明和一個司機上了車。路上依舊是全然不同的風景,大型的動物雕塑橫亙在路邊,沈時因的身體很困倦,精神卻高度亢奮。

商務車從塵土飛揚的機場行駛數個小時,最後在一個更塵土飛揚的地方停下。沈時因走下車,她被風沙迷了眼,依稀看著這個被藍色圍欄圍住的巨型生活區,第一次有了對於非洲的實感。

與其說是生活區或是項目部,不如說這裏就是一個小型的城鎮。沈時因被帶領著一路往裏走,路過了飯店、超市、服裝店和理發店,還有針對職工的小型醫院和托兒所。路過的人當然不乏黃種人面孔,但都戴著安全帽,個個灰頭土臉。

張士明解釋道:“為了方便,基地建在了工地附近,所以離市區有一段距離。但生活很方便,你可以買到任何想要的東西,食堂廚師也都是從國內過來的,不會吃不慣。沒什麽特殊需要基本不用出園區。我先帶你去宿舍,你把東西放了再去辦公室露個臉。”

沈時因一路都沒怎麽說話,只是在點頭。來到員工宿舍,走進自己的專屬單間,沈時因大致環顧了一下,說不上多豪華精致,但房間幹凈敞亮,比很多大學宿舍條件都好。這一層的陽臺晾著很多女性衣物,聽張士明說這棟樓大多住著翻譯、會計、和資料員一類的員工。

沈時因機械地跟隨張士明往外走,來到了隔壁大樓。電梯一路往上,她在觀光電梯裏看見遠處幾十組塔吊正在作業,它們排列有序,延展到這片土地的盡頭,把天空也襯得灰蒙蒙的。

灰色。這是沈時因對這個國家的第一印象,與想象中的原野草原不同,她是過來大興土木的,來到的自然也是百廢待興的地方。沈時因只覺自己頭發絲裏恐怕都是灰。

鐘琂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走出電梯來到項目部的沈時因並不是看見了鐘琂,而是鐘琂主動撞進了她的眼睛。

不過是穿著平常的襯衣坐在桌邊畫圖紙,手裏若有似無地轉著一支鉛筆,在察覺到有人進來之後微微擡眼,露出一張好看的面容。

再平常不過的場景,但沈時因的面前不再是漫無邊際的灰色。就像是汙穢不堪的泥沼裏被註入了一劑幹凈清冽的泉水,沖散了這一路的驚慌與煩悶,讓她這一路都暈乎乎的腦子變得清明無比。

沈時因在心裏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鐘琂,原來他就是有這樣一副好皮囊。

當然,後來的沈時因漸漸明白鐘琂之所以是鐘琂,絕不僅僅只靠皮囊,但這一刻所帶來的沖擊依舊令人印象深刻。

沈時因嚴重懷疑就是那件一樣的襯衣讓自己陷入了無意義的回憶和悵惘。對面的趙雲萱已經離開了一會兒,她擡起眼,忽然看見面前的鐘琂和記憶裏的他重疊在了一起。

鐘琂其實已經遠遠觀察了一陣,看見沈時因的辦公室燈還亮著,他狀若無意地走過來敲了敲門,越過沈時因看向窗外,也不知在對誰說話:“這麽晚了,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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